2007年5月31日 星期四

「返魅」──廿一世紀文藝復興的先兆

Re-enchantment!

「返魅」──廿一世紀文藝復興的先兆

對於某些嚴肅的音樂工作者(作曲家、演奏家等)來說,廿世紀後半葉以來的「後現代主義」潮流深深地威脅著他們的生存。觀察西方,無論是歐美,古典音樂的演奏會出席的幾乎清一色都是中老年人,甚至有些具有悠久傳統的音樂院也正在發生徹底的質變。因此對嚴肅音樂抱持悲觀態度的大有人在;甚至有些人斷言,古典音樂在西方已經逐漸沒落。

其中威脅到嚴肅音樂的一種現象,叫做「非正典化」(de-canonization,或作「去正典化」)。例如提到交響曲必定會提到BeethovenMahler這些大師的作品、而德文藝術歌曲必然會提到SchubertSchumann……等等,有了這些「正典」才能夠「去正典」,也就是對於這些具有權威意義的文獻產生反動的情緒。其實這對於身在台灣的我們有一點難以體會,因為在嚴肅音樂的領域我們還稱不上有所謂的正典(想要攀龍附鳳的話也只好錄錄九大)。正典的形成需要很深的文化根基,除了具備藝術素質的公民之外,還要加上大量無怨無悔的創作者投入生命(然而在正典形成之前,我們已經擁抱了後現代)。

「非正典化」早已成為時代的潮流,然而嚴肅音樂無論在技巧或精神層面,都與所謂的「正典」有一脈相承的關聯性,因此對正典的反動可以說是直接威脅到嚴肅音樂的價值。

另一種現象叫做「無深度性」(depthlessness)。嚴肅音樂對於形式與內涵之間的執著,顯然勝於其它音樂,因此也就帶來許多本質及詮釋的問題。然而若我們將嚴肅音樂只視為一種現象或商品,排除任何深度詮釋的可能,那麼它的沒落也將成為必然,最直接的衝擊當然就是創作者,因為操作形式與內涵需要投入極大的心力,當投注心力所能得到的唯一溫暖──被深度詮釋及理解的可能(而不是利潤,著作權通常保護的都不是嚴肅創作)──都熄滅之時,願意投注這樣心力的人也就漸漸稀少了。

「我觀看你指頭所造的天,並你所陳設的月亮星宿,便說,人算甚麼,你竟眷顧他?」(語出自基督教聖經)當我們仔細端詳創造物,領悟其中的深奧,便對造物者產生敬意,這似乎是古人才有的智慧;在宗教的「除魅化」(de-enchantment)的過程之下,連帶對人的創作也失去敬意。還記得曾經有人只憑三言兩語就想委託我編寫曲子,過程中幾乎沒有任何人的互動,彷彿只等著想要到那幾張譜紙,這種對創作者不聞不問的情形,著實令我感到詑異。在這種「去正典化」、「無深度性」的潮流之下,無論是藝術欣賞的沒落、或是創作的沒落,嚴肅音樂的沒落似乎是時代的趨勢。

然而我卻從其中看出一個廿一世紀文藝復興的端倪,就是一種「返魅」(re-enchantment)的趨勢。當知識變得太容易取得、典範被徹底解構、理性因為極度工具化而失去它原先的崇高、嚴肅藝術的殿堂淪為交易的場所、出國拿個博士雖然不再是那麼困難的事,但卻失去了對知識和靈感之源的敬意……當這一切都被打碎,甚至化為荒漠,那麼最後靈感的泉源便會乾涸,藝術活動也會變成一種業績或是搶佔地盤的手段。然而當人的靈性深處終究無法滿足之時,對自己誠實的人會向著知識和靈感之源發出吶喊,其強烈程度甚至可以用「請你重新湧出水來將我淹沒、顯出奇蹟來將我心俘擄!」來形容,這就是「返魅」的開始了。

我曾經有一個難以形容的奇妙經驗。記得在大學的時候,有一天我坐在圖書館視聽室裡仔細聆聽一首自己很熟悉的作品,當我低聲哼唱出現在拿坡里調上的主題時,沒想到這個主題彷彿突然化為一道火焰將我吞沒,使我無法克制地落淚。當時只覺得眼前的樂譜、耳邊的音樂都還是那樣熟悉,卻無法了解為何它們會令我全身發燙?於是我知道,即便聆聽一首作品十遍百遍,聽到滾瓜爛熟,甚至寫了論文討論再討論,卻仍有可能被擋在門外。

我相信大部份的作曲者對於這點應該是友善的,應該沒有作曲者會希望自己的聽眾被擋在作品的門外,然而當作曲者藉由作品向聽者發出邀請說:「請進到門內來」之時,若是聽者仍站在門外品頭論足,或許終究還是無法進來。

在後現代思潮中,有一道隱隱若現的曙光,就是對於個人經歷及本體感受的注重(正如「只要我喜歡,有什麼不可以」一語),因此我想藝術家的任務之一,就是將嚴肅藝術的迷人本質重新闡釋出來,使它們成為可經歷的內涵(我曾聽過草莓族說「我喜歡LigetiPenderecki有什麼不可以?」);正如坊間關於藝術欣賞的講座方興未艾,我想和這樣的潮流亦息息相關(只是講者自己是否進入門內,又是另一個問題)。

然而在一般藝術欣賞的講座中,聽者仍然只是聽者,但若我們仔細端詳「返魅」re-enchantment這個字,會發現它的字根竟是cantare(歌唱)!因此我相信,當人們開始願意主動打開心,以歌唱來觸摸、珍愛一個作品,這將會是下一個文藝復興的先決條件。當創作的靈魂重新受到注視,作品被當作一個完整的本體被用心地對待,人們開始重新(re-)體會到藝術的「魅力」(enchantment)之時,我相信嚴肅藝術自會如旭日東昇一般,重現它無法逼視的光芒。

※本文作者即本部落格(返魅手札)之主人。原刊登於《合唱音樂雜誌》(2005年9月),此處所載為未經編輯之原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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